古平原忙於秋茶的採收,有一陣子沒來鋪子里了,見貨品分類擺放整齊,處處打理得井井有條,滿意地點點頭。
「大哥。」古平文從後面迎出來,自從當了掌柜的,歷練了半年有餘,他現在也顯得幹練了很多,臉上早已不是當初見生人說話就臉紅的樣子。
兄弟兩個到鋪子後面的房中坐定,聊了聊鋪子的生意,古平原告訴弟弟,最近家中茶園裡出了一件怪事。
事情發生在十天前,古平原正在與茶工一道採收茶葉,抬眼看見小妹古雨婷走了來,她每天這時候都來給大哥和茶工送飯,稀奇的是今天手裡不知拖著什麼東西,顯得十分沉重,邊走邊招呼自己。
「大哥,你快來看看!」
古平原趕過去看時,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個妹妹真是膽大包天,手裡拖著的居然是一條死狼,看這狼灰毛鐵背,獠牙外露,個頭著實不小。
「這、這是怎麼回事?」古平原怕那狼沒死透,趕緊讓妹妹鬆手走到一邊。
方才古雨婷上山,剛剛走過山腳,就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從草叢中躥出來,回頭一看是一隻大狼正兇狠地望著她,嘴角流著涎,看樣子就要撲上來。
古平原明知沒事可是一陣後怕,急急問,「後來呢?」
「我本打算把飯菜餵給它,吃飽了不就不咬我了嘛。」古雨婷的樣子很是認真。
哪有這個道理,古平原啞然失笑,「難道你的飯菜里有毒,把它毒死了?」
「大哥你別冤枉我,給你做的飯菜怎麼可能有毒!」古雨婷叫起來,「我才剛動了這個念頭,這狼忽然就倒在了地上,不吭聲不吭氣,不一會兒蹬蹬腿就死了。我想狼皮剝下來冬天可以給娘做個褥子,於是就把它拖過來了。」古雨婷一點不見害怕。
「你膽子可真不小。」古平原蹲下身細看,又好氣又好笑,指著狼頭道:「你看看,這裡好大一處傷,像是用石頭砸的。」他又摸了摸,「頭骨都砸碎了。我在關外聽獵人說,狼這東西『銅頭鐵尾豆腐腰』,頭最硬不過,能一塊石頭把狼打死,這人好大的手勁。」
古雨婷懵懂中問道:「大哥,你是說有人救了我?」
「這還用問?」
「那是誰救了小妹呢?」古平文聽著,也是頗為好奇。
「不知道。可是茶園裡最近總丟東西,值夜的茶工連鋪蓋都丟了。後山上還時常有煙,等我趕過去時,火已滅了,像是有人在舉炊。我走山路的時候也總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著我。」
「會不會是侯二爺派人搞鬼,自從上次收茶不成,他就恨上了大哥,總在茶商中說,早晚要報一箭之仇。」
「什麼仇不仇的,誰跟錢都沒仇。」「說曹操,曹操到」,大搖大擺走進來的正是侯二爺。
古平原定的店規是「笑臉迎客」,甭管是誰,進店是客,他見了侯二爺雖然心裡膩味,但是依舊笑著拱拱手:「侯二爺,哪陣風把你吹來了,莫非是府上短了什麼東西,又何勞親自光顧,派人來知會一聲,我們自然送到府上。」
「哪陣風?是你古家茶園的香風啊。古老闆,聽茶工說,你家茶園裡種出了一味好茶呀,怎麼樣,不請我品一品嗎?」
「哪有這種事,侯二爺只怕是誤聽人言了吧。」古平原不想和他打交道,今年的秋茶也不打算賣給他。
侯二爺見古平原想都不想便是推脫,臉色稍微一沉,卻又露齒一笑。
「古老闆,之前我們可能有點誤會,不過生意上的事不能鬧意氣。只要你家的茶真正好,我今年一定給個好價錢,你看怎麼樣?」
「茶好壞且不論,古某經營茶園並非是為了務農,今後我古家的茶自產自銷,不勞侯二爺費心了。若是茶葉賣得好,或許也能跟侯二爺攀個同行,到會館裡一同坐坐。」
「你要當茶商?」侯二爺狐疑地問。
古平原臉上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
「哼,只怕你還不懂這裡面的規矩吧。販茶第一要緊的是茶引,第二則是茶路,第三才是茶葉本身,這前兩樣你有嗎?以為憑藉一塊破茶田就能當茶商,若真如此,全徽州豈不多出來幾百幾千個茶商了。」侯二爺一臉的鄙夷。
「事情總是從無到有,做了才知道有沒有,若不去做那便永遠沒有。你說的茶引和茶路,眼下我確實雙手空空,不過自會想辦法,不勞侯二爺費心。」
侯二爺還沒聽完就氣得一甩袖子出了門。古平文既擔心又佩服地看著大哥:「這人是咱們徽州茶商里的一霸,既然盯上了咱家的茶田,可不會善罷甘休啊。」
「不用害怕。」古平原看著侯二爺的背影,不屑地一笑。
「大哥,咱家的茶園真的種出好茶了?」
問到這個,古平原也不免有一絲興奮,他把隨身帶來的小包一解,拿出一包用桑皮紙裹好的茶葉,小心地打開來,接著煮水沖茶,待茶葉在杯中舒展開,他將杯子往古平文面前一推。
「二弟,這是咱們家剛剛採收制好的秋茶,你來品一品。」
古平文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可不像大哥,從小就跟著白老師學了一手品茶的絕技,我其實不懂茶……」
古平原打斷他:「種茶人家,即使不懂品鑒,至少也能嘗出茶的好壞,你倒是嘗嘗看。」
古平文依言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呷了呷,又舔起一片茶葉在口中嚼嚼,末了又喝了一口茶,這才把茶杯放下。
「怎麼樣?」古平原問道。
古平文的臉色猶疑不定:「我記得大哥移來的茶樹是松蘿,這茶葉雖香,但卻……我說不清,但這和松蘿山上所產的松蘿不一樣,這卻是肯定的,難道大哥在制茶時用了別的辦法?」
古平原搖搖頭:「我就是想種松蘿茶。你知道我們徽州產的茶,目前要屬毛峰和松蘿好賣,所以我花大錢請了制松蘿茶的師傅,這茶樹是松蘿,製法也是松蘿,不知為何制出來味道卻不對。」
古平文又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品著滋味道:「可是大哥這茶卻別有幽香,我倒是覺得這香氣與松蘿各有千秋。」
古平原苦笑道:「那有什麼用,人家茶商要買的是松蘿茶,我們拿出來的茶沒有松蘿的味道,人家自然不認,除非你能說出一番道理,或者自創個牌子,奈何這其中的道理我卻不知。」
古平文低頭想了想,忽然喜道:「有了,大哥你何不去找閔老子問問。」
「閔老子,那是何人?」
「我在鎮上開店半年,從來買雜貨的街坊口中也知道了不少附近的事。這閔老子是徽州第一制茶師傅,原名閔汶水,一輩子茶不離手,說起茶葉來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樣子,所以大家給他起了綽號叫『閔老子』。」
古平文接著說道:「論起品茶制茶,這位老人家可是一流好手,聽說他住在松蘿山的桃花渡,大哥若能找他問問,或可解開疑惑。」
侯二爺回到鋪子里,夥計們見他面色不善,都躲得遠遠的,只有朱志硬著頭皮站在一旁。侯二爺用指節敲著花梨桌面,眼珠不停轉著,忽然招了招手,朱志趕忙湊過來。
「那個古平原敬酒不吃,看樣子非灌他一杯罰酒不可了。」
「東家,人家現在有縣太爺撐腰,可是今非昔比了。」
「縣太爺?」侯二爺脾氣上來了,「我舅舅可是在巡撫面前都說得上話,會怕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
朱志不敢言語了,又聽侯二爺道:「去,把你大伯再叫過來。」
「他、他病了……」
「死了嗎?」
「……」
「我問他死了嗎?」侯二爺眼裡的凶光讓朱志低下頭去。
「沒有。」
「沒死就要來,有他的好處。若是不來,給長毛通風報訊抓曾大人的弟弟,這個罪名……」
「東家!」朱志嚇得往地上一跪,「我知道了,我這就讓他來見您。」
松蘿山離著徽州最北面的休寧縣城不遠,松蘿茶便是因此山得名,山上的「讓福寺」有「傾千年缸水,種寶樹松蘿」的傳說,而桃花渡就在讓福寺的山腳下。
古平原獨自一人來到桃花渡,經人打聽,順著渡口旁的一條小路走了一個時辰,便來到一處山坳。
「真是神仙居所。」古平原一見此處,便暗贊一聲。山坳里種著幾畝茶田,茶田中開了一條小道,盡頭蓋著青瓦白牆的一處小居,牆外層層翠竹,屋後一泓清泉。只是在茶田裡還有一眼井,不知有泉水還要這井何用?
再走近些,古平原更是驚奇,眼前這片茶田雖然不大,卻錯落有致地種著十數種茶葉,古平原能認出的有「老竹」、「猴魁」、「毛峰」、「松蘿」、「瓜片」等,可是認不出的還有好幾種,尤其是一株茶樹,他很疑此就是傳說中的「涌溪火青」,但這種茶不能移栽,一移便死,幾百年來只有十幾株活在雲霧縈繞的黃田,所產茶葉都是進貢之物,尋常人別說嘗嘗,看一眼都辦不到。
古平原聽老師說過這種茶樹,但沒見過,正在疑惑不解,就聽那處小居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少年見了古平原不由得一怔,古平原趕忙走前幾步,一拱手。
「請問這裡是閔老先生的居所嗎?」
少年慌忙還禮:「正是,請問您是……」
「哦,我叫古平原,是歙縣古家村人氏,知道閔老先生的大名,特意帶了種好茶來請他老人家品鑒。」
少年聽了道:「這可不巧,我伯父去山上的讓福寺了,那裡的主持請他去品茶論道,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那,我去山上找他。」
少年忙擺手:「不成。不成,我伯父怪脾氣,最恨人家在他品茶的時候打擾,你要是去了,非被趕出來不可。」
「那好,我在這裡等。」
少年又打量了古平原幾眼,嘆口氣道:「那好吧,不過我可沒有吃的給你。」
古平原笑一笑:「不要緊,我帶了乾糧。」
一等就等到天黑,閔老子這才回來,細一看是個略有些駝背的老頭子,走路蹣跚,論起樣子來實在是貌不驚人。
「這是誰啊?」閔老子一見家中有生人,皺起眉頭問道。
古平原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少年搶著說:「大伯,他說是喜歡喝茶的,帶了好茶葉來讓您品一品。」
「呵呵,你有什麼好茶葉是我沒喝過的?」閔老子一臉瞧不起的樣子。
古平原剛要開口,閔老子忽然一拍腦門:「壞了,我的拄杖忘在寺里了,得去取來,可別讓那幫和尚當劈柴棍給燒了。」
說著竟自顧自地起身,頭也不回就這麼走了。
古平原看看那少年,少年瞥了他一眼:「你也走吧,等我伯父回來還不知什麼時候呢。」
古平原性子堅忍,越是不如意越能坦然自處,心道,好個閔老子竟然如此慢客,不過有本事的人脾氣都大,我既是來求人,多等上一時半刻也無妨。
想著他便又坐下,那少年無可奈何地伸了個懶腰:「隨你,不過我可要睡了。」
這一等時間更久,直到定更,閔老子方才慢悠悠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看見古平原還在,斜著眼問道:「你還在這兒,想幹什麼啊?」
古平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揖:「久聞『閔老子』的大名,今日不喝上幾杯老先生親手沖泡的好茶,晚輩絕不離開!」
閔老子聽了這話,臉上方才放緩和了些,也不答話,走到窗邊案几旁,白炭煮水,又拿過一套成化窯的茶具,都是比平常所用小上一號,但精緻無比。
就見閔老子動作如風,轉瞬間沏好了茶,自飲一杯,另一杯不用說是給古平原的。
古平原不敢怠慢,知道閔老子這一下已帶出了考問的意思。無非是,要我品你帶來的好茶?先喝我一杯茶,說得出茶的好處,便是同道中人,否則你便請回吧。
他接杯在手,先觀茶色,續而細品,一口茶在舌尖轉來轉去,良久方道:「好茶,不知是何處所產?」
閔老子矜持地笑笑:「這是川茶,閬苑茶嘛,很普通的。」
古平原聽了大笑道:「閔老子在騙人了,這是閬苑茶的製法,但品其味,絕不是川中所出。」
閔老子這才認真看了看古平原:「你知道是哪兒產的嗎?」
古平原再品一口,極有把握地說:「這是將閬苑茶樹不遠千里移種到湖州府長興縣羅岕村而種出的新茶。」
閔老子動容道:「品得好!品得准!你再說說這水。」
古平原將茶水含在口中細品,皺眉道:「此水清冽無比,必是天下名泉。」他猛一抬頭:「莫非是惠泉?」
閔老子不置可否:「惠泉?惠泉到此地怕不有幾百里,水勞而神逝,其質難存,你品錯啦!」
古平原細思之下,怎麼品怎麼覺得這是惠泉水,然則閔老子所說的道理也駁不倒,他苦苦思索,突然想起門外看似無用的那口井,靈機一閃,復又大笑道:「閔老子又詐我,這分明是惠泉!」
「那你說說看,為何惠泉跑千里卻依舊清冽?」閔老子嘴角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古平原胸有成竹道:「門前有一眼井,既然屋後有泉,就不該打井。晚輩大膽一猜,前輩必是深夜淘井,用屋後清泉洗刷,然後靜待惠泉新水至,壘石濾之,所得之水比尋常惠泉水還要清冽宜人。」
他一邊說,閔老子一邊在點頭,等他說完,閔老子已然大笑道:「老夫今年整70,所見過的精於品茶的後生中,你可算是出類拔萃的了。」
「不敢當,晚輩的老師精於品茶,常說『茶是水中君子,酒是水中小人。』要晚輩記得親君子,遠小人的道理。」
閔老子頻頻點頭:「飲茶而明事理,可謂是得了茶中三味。」
他把話題一轉:「你今天來找老夫,不是有什麼好茶要讓我品一品嗎?」
「是。」古平原借用閔家的茶具沖泡好了自家的茶葉,恭敬地端給閔老子。
閔老子打眼一瞧便笑了:「這是松蘿,外面就種著半畝……嗯?」他方說著卻斂了笑,輕輕一皺眉。
古平原知道他已聞出香氣有異,不動聲色只看著。
閔老子端茶在手,眯起眼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杯中舒展的茶葉,閉上眼聞著杯中散發出的茶香,接著將杯中茶傾入口中,品了又品,這才睜眼道:「奇,奇呀!是松蘿的茶種,也是松蘿的製法,但卻不是松蘿。」
古平原站起身,兜頭一揖:「前輩必然知道此茶的奧妙,還望不吝賜教。」
閔老子點點頭,舉杯在手:「松蘿已是茶中上品,你這茶卻比松蘿更加韻味深長,細品之下有幽蘭之香,茶湯比松蘿更加翠綠明亮,再觀茶葉,旗槍並舉,白毫披身,勝過日鑄雪芽。」
古平原想不到自家所產的茶竟有如此妙處,忍不住喜動顏色。
忽聽閔老子問自己:「這茶你是怎麼種出來的?」
古平原對此也是莫名其妙,便將當初放火燒山,移種松蘿之事源源本本說出。他說到燒山,閔老子就是眉毛一動,後又細問了古家村的地勢,這才點頭嘆息道:「這是天降福茶啊,你心好,所以有此善報。」
「前輩此言何意?」古平原不解。
「你可知道,被燒過的茶園三年之內不能種茶。而且這三年里,每隔十天便要用純凈的井水來洗地。這是因為茶這東西最是喜濕惡燥,地里要是有火氣,休想種出好茶來。」
「晚輩也略懂其中之道,所以當初移種只是冒險一試,心裡並無把握。」
「按理說這火燒地是種不出茶來的,別說產茶,移種的茶樹也都應該枯死。可是你這古家村地勢絕佳,按你所說,山後就是新安江,村前還有一條支流,這等於是被兩條水龍夾著。水氣霧氣日夜不斷,再加上今年的雨水特別大,就抵消了地里的火氣。不僅如此,那一點點殘餘的燥熱之氣,反倒將茶葉自身蘊含的凜冽之氣勾了出來,就如同藥引子將藥性全部引發出來一樣,形成了一股世上所無的絕妙茶香,」
閔老子評茶頭頭是道,古平原越聽越覺得精到,真是心悅誠服之極。
閔老子接著道:「天雨、地河、人火,天地人三者合一方能出此奇葩,這真是難得的造化。只可惜你這茶制的不得法。用制松蘿的辦法來制此茶,並不能顯出它的好處。我在古籍善本中見過一種古茶,按當時茶人的品鑒,與此茶味道相似,若是用的那種古茶的製法,嘿,那才妙呢。」
古平原大喜,脫口道:「我正愁不能打開生意的局面,沒想到竟然誤打誤撞得了這麼一味好茶。就請前輩幫我制茶,我必當重金酬謝。」
閔老子倒是一怔,問道:「你是生意人?」
「是。」
「哦。」閔老子淡淡道,「天色已晚,你先請回吧,有什麼事明兒再說。」說著起身,竟是送客之意。
古平原糊裡糊塗地被「請」了出來,第二日再去,閔老子已是閉門不納,第三日、第四日,接連3天,古平原天天前往拜訪閔老子,卻都吃了閉門羹。
古平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明明賓主相談甚歡,卻為何突兀之間拒人於千里之外。
他投宿在休寧縣城裡的一家客棧,心裡苦惱,便到縣城裡最熱鬧繁華的一條大街上去逛。休寧是出了名的出當鋪朝奉的地方,縣城裡更是一家接著一家的典當鋪子,古平原逛著逛著,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一家典當。
「這不是稱閔老子為大伯的那個少年嗎?他到當鋪來做什麼?」古平原跟著走了進去,也不出聲在一旁悄悄觀看。
其實是不消問的,進當鋪自然是當東西,少年當的是一套茶具,按當鋪的規矩,喊了個「缺邊少沿」,一套乾隆朝傳下來的茶具只當了15兩銀子。
等那少年出了當鋪,古平原轉了過來,開口問道:「請問,方才那當茶具的少年常來么?」
朝奉連頭都沒抬:「常來,有時候是他伯父來。」
想不到閔老子的日子過得如此清苦,既然如此為何又不肯接受自己的邀聘。
古平原百思不解,出了當鋪還在低頭琢磨,不留神撞到一人身上,連忙出言賠不是。
「不成,你把我撞傷了,賠一百兩!」那人不受道歉,口氣倒是橫得很。
古平原以為碰上了訛人的,一驚抬頭,不由得好氣又好笑:「老風流?怎麼是你啊。」
他撞上的正是郝師爺,有一樁歙縣的案子,涉及到休寧的一個人證,本應提堂,可是此人瘸了雙腿,於是郝師爺到休寧縣來索供,不巧就看見古平原低頭在走,有心跟他開個玩笑。
「古老弟,你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莫非是誰欠了你的錢不還?」
待聽到古平原說明經過,郝師爺一拍巴掌:「這事兒問我啊,我全知道。」
見古平原將信將疑,郝師爺索性和盤托出:「這閔老子一年前和茶商打過場官司,打輸了,自家的一爿茶店賠了出去,這才一氣之下遷居到桃花渡。所以你說自己是茶商,他當然氣不打一處來了。」
「他為何要和茶商打官司?」
「上了人家的當唄。」
原來閔老子當初受茶商所雇,要研製一種新茶,將普通的「屯溪綠」帶上松蘿的香氣,茶是製成了,可那茶商不認賬,非說茶葉的香氣不夠,不僅不給報酬,還要按合約上的規定要閔老子包賠損失。
「既然閔老子製成了茶,那官府怎麼會判閔老子輸呢?」古平原不解道。
郝師爺苦笑:「這種事,各執一詞,只好找評判。本地公認的幾個品茶高手都收了侯二爺的紅包,而且他的舅舅是茶商中有名的前輩,他打著這塊招牌,那還有公道可言嗎?結果閔老子一文錢沒拿到不說,辛苦了一輩子賺的一家茶店,原本打算給獨生女兒做陪嫁,結果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聽說他女兒因為嫁妝菲薄,嫁過去之後受了公婆不少的氣呢。」
「難怪閔老子不願意和茶商打交道,一想到女兒在夫家受氣,就夠老人家窩火的了。」古平原全明白了,想了想又問:「說來說去,那缺了大德的茶商是誰?」
「這人你認識啊,『油二爺『嘛。」
「侯二?又是他!」古平原眼裡迸出一絲火花。
古平原本打算想個法子幫閔老子出口氣,但是回到徽州之後,馬上就是中秋節,事情只得先放下。這是6年來古家第一次大團聚,一大盤切好的西瓜,再加上古母巧手製成的各樣點心,一家人圍坐在桌旁,開心不已。
「二哥也真是的,過節嘛,早點收了鋪子,大家都在等他從鎮上帶回來的月餅,他自己倒是不知道著急。」古雨婷看看天色,埋怨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文是個慢性子。」古母笑著說了一句。
談談說說,眼見日影已然落山,雖還沒有黑透,但古母見小兒子還不見蹤影,心中也不由得著急起來,不時抬頭向家門口看去。古平原想想,站起身:「小妹先陪著娘吃西瓜,我到村口去望望。」
他信步走出家門,見家家戶戶都是一派喜慶氣氛,古家村本就殷實,一場大火併未傷了元氣,緩了半年之後,幾乎每一戶的房子都翻蓋了起來,與半年前的破落景象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他緩步走過村中祠堂前的空地,心裡不由得一痛,當初老師就是在這裡被砍傷倒地,白依梅也就是為了救父親,才被亂兵劫走,至今生死不知。
「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忽聽前方有熟悉的馬蹄聲,知道是二弟回來了,穩穩神迎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回來的卻不是二弟古平文,而是鎮上雜貨店裡的夥計騎著那匹棗紅馬飛馳而來,遠遠看見古平原,下了馬直奔他而來。
古平原一見他滿面惶急,心裡就是一驚,情知出了大事,果然那夥計一張口便道:「東家,不好了,掌柜的腦袋保不住了!」
古平原只覺得頭「嗡」地一響,一顆心幾乎沒從腔子里蹦出來,就算是當初走黑水沼,他也沒覺得有如此心慌過。
但古平原畢竟屢經大變,雖然驚慌,但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怕有村人聽到後跑去家中報信,母親可是經受不住這般打擊,於是先將那夥計拉到僻靜之處,然後才開口詢問究竟。
來的這個夥計,是當初古平原親自挑的「一個機靈、一個勤快」中的那個勤快夥計,奈何應了「勤能補拙」的「拙」字,心拙口更拙,又加上著急,嘴裡結結巴巴,一番話說了小半刻鐘才算說完。
等到古平原聽明白了,人立時傻在當場,心道弟弟這條命只怕真是保不住了。
原來古平文在鎮上做雜貨買賣,開始是依著大哥的指派,不圖賺錢,只求穩紮穩打,後來生意越做越順手,古平文膽子也就慢慢大了,心思也靈活起來,因為這水道上的生意都是古平原出的主意,古平文就開始想著什麼時候自己也能做筆大生意,也讓家人,尤其是一向瞧不起自己的妹妹能夠刮目相看。
說來也巧,他想做一筆漂亮生意,就有這樣的生意上門。有一個時常從他這裡上貨的挑擔貨郎告訴他,廬州府三河鎮上太平天國的軍隊里,有人出5兩銀子一條買辮子,要的是油光水滑,又粗又長戴在腦袋上能蒙人的真辮子。
古平文心下一核計,在鄉下收婦女絞下來的頭髮,再編成辮子只要50個銅錢不到,一倒手就能賣5兩銀子,是100多倍的利,什麼生意也不如這個賺錢哪。於是連夜派夥計到各鄉各村收頭髮,回來之後請人趕工編製,不消幾日便湊齊了100條大辮子,他要來個意外之喜,因此也不與大哥商量,便帶著另一個辦事機靈的夥計急匆匆地趕往三河鎮。
「大爺。」那夥計帶著哭音道:「原說到那兒就有人收貨,銀貨兩清3天就能回來,可掌柜的一去就沒了消息,這都整整5天了。我聽從三河鎮那邊來的人說,長毛抓了個賣辮子的商人,要砍腦袋示眾,那可不就是掌柜的嘛,所以我不敢再瞞了,這才急著來找您。」
古平原恨不得打他一巴掌,怒道:「5天不見人影你才來找我,你還不如等上5年。」
夥計畏手畏腳,小聲道:「是掌柜的不讓我說的。」
「唉……」古平原長嘆一聲,知道二弟平文是想來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也怪不得夥計。
他心裡暗自埋怨弟弟,100倍的利?而且花費的本錢又少,有這樣好的生意誰會往別人嘴裡送?這筆生意從一開始路數就不對,古平文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麼就不好好想一想呢,腦子一熱就去做生意,賠了銀子是小事,真要是把命搭進去,可真是太不值了。
想到這兒,他問那夥計:「介紹這筆買賣的貨郎,現在人在何處?」
「他原說陪著掌柜的去三河鎮,後來又說身子不好走不了,掌柜的心急就自己去了。」夥計說著說著,欲言又止。
古平原看出來了,臉一沉,喝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吞吞吐吐。」
夥計嚇了一跳:「東家,我前兒個晚上打街里過,影影綽綽地看見好像是這個貨郎從侯二爺家出來,手裡還拎著個包裹,看樣子挺沉,許是銀子?」他猶猶豫豫地說。
夥計的話還沒說完,古平原已是心下雪亮,不用問,這是侯二爺下的套,沖的就是古家,買賣興許是真的,但這是一招借刀殺人的連環計,毒辣無比!
長毛都把辮子割了,買辮子的長毛不用問都是準備開小差的逃兵,所以到太平軍的地盤賣辮子是犯了大忌,如果古平文到了三河做這筆買賣被長毛髮現,那是必死無疑。
萬一古平文撞大運沒被長毛髮覺就做成了這筆買賣,然後帶著銀子回來,那就更糟了。侯二就會向官府告發,古家與長毛叛軍做生意,與叛逆無異,到頭來也要落得個殺頭抄家的罪名。
「不,他不會向官府告發,那樣對他沒什麼好處。一定是據此要挾,這樣我古家的茶田就姓了侯了,這就是他打的如意算盤。」
一念及此,古平原倒吸一口涼氣,這才知道一個不留神,自家已經站到了萬丈懸崖的邊上,只要有人從後面輕輕一推,就要立時摔個粉身碎骨。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地瞧了瞧身後,彷彿那個要推他的人就站在不遠處。
他本想派夥計去家裡遞個謊話,又擔心這夥計笨嘴笨舌編不圓,乾脆自己回了趟家,就說鎮上有一筆大生意,二弟急著找自己去商量,連過節也顧不上了。至於古母高興不高興,古平原此時也真是顧不上了。
出了家門,他與夥計共乘一騎,過了鎮上把夥計放下,再把店裡幾百兩銀子全都取出來帶在身上,古平原孤身一人打馬如飛直奔三河鎮而去,他也只能是死馬權當活馬醫了,但能有一分的希望,他也要把弟弟救出來。
棗紅馬撒開四蹄,第二日中午古平原就已經來到了三河鎮的土城城門之外。這個小鎮本來算不上出名,此時卻是長毛與清軍對壘的前線,太平天國的英王陳玉成自從一年前率大軍擊垮湘軍劉和的團勇佔領了三河鎮,就一直屯重兵在此。北拒廬州袁甲三的隊伍,東面只待英王李秀成從杭州打過來,便要兵合一處,攻打江南大營,為天京的洪天王解圍。
陳玉成在當下的長毛軍中是出了名的能打仗,30不到就已經封王,全憑軍功而來。安徽巡撫袁甲三自知打不過這個被蔑稱為「四眼狗」的偽英王,乾脆也就不打,只管屯兵廬州,反正封疆大吏守土有責說的只是省城而已,只要不丟了廬州,什麼江南大營、江北大營,與他干係都不大。
陳玉成要保存實力解天京之圍,對廬州也沒有覬覦之心。這恰恰就應了老百姓所說的「兩好合一好」,別看兩邊的軍隊加起來超過了20萬,旌旗一展遮天蔽日,整日罵陣聲、討敵聲,喊的是震耳欲聾,彼此卻連一支箭都沒放過。
時間長了,雙方劍拔弩張的氣勢也就都懈了,老百姓一開始扶老攜幼逃離家園,後來看看無事,又都三三兩兩回來了,還因為大批的軍隊駐紮,什麼採辦軍需的、飲酒作樂的、賭博耍錢的、甚至逛窯子找婊子的,做什麼的都有,各種各樣的買賣反倒是比軍興之前更加地紅火。
古平原幾個月來一心撲在茶園上,對於此地的形勢不甚了解,只知道清軍與長毛在此對峙,原想著是片血腥戰場,下馬一看竟是片花花世界,一時間竟瞧住了。
「哎,老客,借個道嘞!」直到身後有人輕輕撥了他一下,古平原這才回過神,知道自己牽著馬攔了後面的道,歉意地笑笑,將馬拉開,向旁避了避。
後面過來的是一整隊的鹽車,每輛鹽車上都插著面白色的三角小旗,正中一個紅點,看上去分外醒目。三河鎮上本有一條杭航河道,直通杭州,是大運河的一條支流,鬧長毛之後,這條河道被長毛佔了一段,清軍也佔了一段,水路一直不通。古平原眼見鹽車都是從鎮外碼頭上停靠的船隻上搬運下來,猜到只有揚州鹽幫才有這樣的神通能走通這條水道。
鹽車隊伍來到城門前,領頭的一個壯年漢子沖著長毛小頭目一拱手:「軍爺,請了。」
那小頭目上下打量了鹽車幾眼,仰起脖子拿腔拿調道:「哪兒來的啊?」
壯漢坦然答道:「軍爺,我們是揚州鹽幫的船隊,是來給鎮上的鹽店運鹽的。」
「好吧,驗過車交了稅就快點進去吧。」小頭目吩咐道。
壯漢一怔,爭辯道:「軍爺,這鹽稅方才在碼頭上已經交過了,這有繳稅的憑證。」說著遞過去一張紙條。
小頭目看都不看,一揮手:「我知道,可那是碼頭收的,這兒是城門,要交城門稅。」
碼頭離城門還不到100步,就要多交一倍的稅錢,天底下也沒有這種規矩。分明是欺負人。揚州鹽幫是有名的富幫,大概這小頭目是聽說過,所以打算在這隊鹽車上詐幾個錢花花。
壯漢氣急了眼,剛要說話,已有同伴拉住了他。鹽幫走南闖北,受官府勒索已是家常便飯,講斤頭的事情專門有人負責,不大工夫講好了價錢,小頭目一手拿錢,另一隻手揮了揮,連驗都沒驗,直接把鹽車隊伍放了過去。
這般明目張胆地勒索商人,古平原心中不忿,但是知道不能惹事,跟著鹽車隊走到了鎮子裡面,立住腳站在街邊,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從何處著手尋找弟弟。
街邊有一處飯館。三河鎮靠近巢湖,巴掌大的巨蚌、兒臂長的草魚、各類湖鮮是應有盡有,至於煎炒烹炸的各式菜樣則更加的出奇,全是事先做好擺在店口,客人進店伸手一指,回鍋熱過片刻不到便端上桌。
古平原是個事事肯用心的人,雖然憂心忡忡,但也有所感悟,認為飯館將做好的菜擺出來,色香味俱全,比起掛幌子吆喝菜名更能吸引食客,是個值得記取的好辦法。
他奔波了一晚上,水米還沒打牙,此刻也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尋思著進了飯館,一面吃喝,一面向跑堂的打聽點消息。
他挑了臨街的一張桌子坐下,點了兩個小炒。跑堂的十分巴結,送上一小壺酒,說是本店新釀的果子酒請客官嘗嘗鮮。
古平原自知一夜未睡精神不濟,不敢沾酒。問那跑堂的夥計,太平軍抓來的俘虜都關在什麼地方?跑堂的也是瞠目不知以對,想了半晌才道:「大概是在他們的軍營里吧。」
古平原聽了哭笑不得,這答了等於沒答,俗話說「人過一萬,無邊無沿」,現在有10萬之眾駐紮在鎮上,那軍營的規模可想而知,這要如何去找?
想不出頭緒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匆匆扒了個七分飽,出了店,牽上馬,沿著街往北走。三河鎮上有條「一人巷」,奇窄無比,不容二人錯肩,卻是通往鎮中心的一條近路。古平原經人指點,走了這條窄巷,剛從巷口穿出來走到一條大道上,就聽不遠處鳴鑼開道。
「肅靜……迴避……」幾面大鑼「咣咣」響著,前面的導子上寫「英王府」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後面是一輛8人抬的大轎子,走得不快不慢,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就到了面前。
古平原眼睛一亮,來的莫非是英王陳玉成,他幾乎是立時就動了當街叩閽的念頭,想要不顧一切攔轎喊冤。
但古平原不是毛頭小子,做事情總以穩重為先,因此先就向一旁的老者打聽:「老人家,請問前面這頂轎子里坐的可是英王陳玉成?」
「嗯,不是,不是。」老者擺擺手,「英王陛下巡城我也見過幾次,從來都是騎馬,從沒坐過轎子啊。」
「那……這打著『英王府』的牌子,會是誰呢?」古平原不解地問道。
「這老朽可就不知了。」
他不知有人知,旁邊一個市儈模樣的中年人,就是俗稱的「無不知」,什麼事兒都願意顯擺自己多知多懂,介面道:「這你都不知道?那轎子里是英王新娶的王妃,也姓陳。」
「對!」在他旁邊也有一個知道的人,低聲道:「聽說這陳王妃美貌無比,我聽那些從天京過來的老長毛說,就連太平天國出了名的美人洪宣嬌,還有天王府里的女官陸鸞鳳都被她比下去了!」
「嘖,嘖。」一干圍聽的人欣羨的自然是陳玉成的艷福,古平原卻大失所望,來人對他而言並無用處,只待轎子過去他還要向前趕路。
沒想到的是,就在轎子經過身旁時,地面不平,前面的轎夫腿一軟險些摔倒,轎子一歪,裡面的人伸手一扶,將轎窗的紗簾扯起一半。古平原正好注目轎子,視線一落在轎中人的臉上,便是大吃一驚,脫口叫道:「依梅?」
他這一聲喊得可不小,至少小半條街的人都聽到了,周遭的人頓時一片嘈雜,轎夫、護轎的長毛兵也都俱是一愣。
轎子里的人當然也聽到了這一聲,抬眼一瞧,頓時呆了。這轎中的『陳王妃』正是被亂兵掠走,失蹤半年多的白依梅。她與古平原雖是五六年沒見,然而分別的時候都已是成人,加之互有情意,相貌深印心中,此時乍見彼此一望就都認了出來。
兩個人對望著這麼一發獃,街上的百姓可就紛紛聚了過來。伴在轎旁的幾個下人中,有個僕婦比較聰明,看出王妃是遇到了熟人,可就算是小門小戶的媳婦也不能當街與男子攀談,更何況是王妃了,這要是當街相認,傳了出去豈不是笑話,英王怪罪下來,跟著的下人也都有不是。
於是這僕婦急走兩步,在轎窗前與王妃低語兩句,隨即放下紗簾,高聲道:「起轎,回府!」
轎夫聽了依言而行,古平原一急想要追上去,僕婦來到他身邊,用低低的聲音道:「這位少爺怎麼稱呼?」
「我姓……」古平原突然想到方才聽人說,這王妃姓「陳」,雖不知白依梅為何要撒謊,但自己冒冒失失地這一答,也許就要給她帶來麻煩,因而沉吟不語。
僕婦見狀也不再問,只道:「王妃請您到府中敘話,請隨我來。」說著前頭帶路。
古平原跟著她轉了幾個彎,來到一處宅院的角門,這便是「英王府」了。真正的英王府在天京,這裡不過是陳玉成指揮軍務的暫住之所,宅院不大,前後不過三進,但防著清兵派刺客,關防卻極是森嚴,只是有那僕婦領著卻無礙,從角門而入,穿過一個小花廳,來到後堂的偏屋。
屋內只有個侍候的丫鬟,給古平原奉上一杯香茶,便掩上門不言聲退了出去。古平原只得按捺下焦躁的心來靜等,不多時門樞一動,一人走了進來。
古平原抬頭一看,來人正是白依梅,就見她穿著一件金絲銀線、圓領寬袖的鳳袍,頭戴珠釵,身佩美玉,面上雖帶淚痕,卻難掩俏麗的容顏。
兩人這一見面,因為要說的話太多了,要問的事情也太多了,反而都有不知從何談起的感覺。
過了半晌,古平原才開口道:「你、還好嗎?」
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問,白依梅也過了許久才垂下眼帘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好,也許不好,但對我而言都沒有什麼分別了。」
答了這一句,她也跟著問道:「我爹爹他、他……」
古平原知道她是怕聽到噩耗,事情不敢全都吐露,只揀著好的答道:「不要緊,老師的刀傷已然無妨,我是在兵亂後不久便回到了村中,為老師延醫治病,總算是保住了老人家的一條命。」
白依梅眼圈一紅,珠淚盈盈而下,對古平原下拜道:「多謝你了,我此生恐怕已難在爹爹面前盡孝,只求你為我照顧爹爹。」
古平原也不能伸手去扶,只得閃身避開,急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也不明白,相隔不遠,你為何不回家中看看?」
他情急責備,白依梅卻頗有不知如何回答之苦,想了想婉轉道:「我被亂兵劫走,縱然無事,難道能再回村中嗎?」
古平原心中如電光石火地一閃,「名節」二字在心頭划過,登時明白了白依梅的苦處。她說的沒錯,即使她沒被兵匪所污,村中只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一旦回去,便成了人人背後所指的失貞女子,今後別說嫁人過日子,就是出門打個水,也要趁天黑才行。退一步說,就算白依梅不怕旁人議論,也要顧及老父一生的清白聲譽,所以她寧肯不回鄉,寧肯讓人以為她死在亂軍中,至少能保全家裡的名聲。
但問題是白依梅到底遭遇了什麼?到底有沒有被人玷污?又為何會搖身一變成了陳玉成的王妃?這些事古平原都想知道,卻都問不出口。
白依梅見他如同骨鯁在喉,知道他想問什麼,幽幽地嘆了口氣:「我那日為了救爹爹,為苗沛霖的兵劫了去,他們敗走後,把我帶到一處山野中,想要……」
古平原聽得心中一痛,打斷她:「你不必說。」
白依梅搖搖頭:「不,別人且不論,至少我想讓你知道我的遭遇。他們沒有得逞,是王爺帶著軍隊經過,正好把我救了。當時他急著帶隊伍撤離,也不能分出人手送我回家,我便跟著他到了三河鎮。後來我想一想,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便在這兒住了下來,好在王爺一向都很照顧我。我棲身太平軍中,若是被官府知道了會禍及爹爹,甚至連累到你們家,所以就報了假名。」
古平原恍然大悟,喃喃道:「陳物必古、古物必陳……我明白了。」
白依梅站的時間長了,一雙蓮足有些弱不著力,在圓凳上坐下,語氣帶著些傷感,卻又努力使聲音平靜:「過了幾個月,王爺派人來向我提親。我想,我要麼是死,不死就要找個人託付終身。他救過我,沒讓我被那群歹人侮辱,而且始終待我以禮,我嫁給他,也算是報了他的恩情。」
古平原默默地聽著,心裡如同幾把刀同時在戳,他知道白依梅心頭之痛也許比他更深。這真是天意弄人,倘若古平原早回十幾日,兩人的結局便不會如此。
「我也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你,你是被官府放了嗎?」白依梅關切地問。
古平原在此自然無需隱瞞什麼,當下源源本本把自己這一年多的經歷說了,只聽得白依梅臉色煞白,半晌才開口道:「你真是揀了條命回來的,既然是逃人身份,那麼今後一切可要當心。」
古平原見她此時此刻對自己依舊如此關心,一時心神激蕩,趨前一步握住白依梅的柔荑,衝口而出:「我帶你走,我們兩家搬到別處去,搬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你就什麼也不必怕了。」
白依梅萬沒料到他會如此,一怔之後連忙把手掙出,背轉身子。
古平原急了,從懷中拿出那根白玉簪子,將手平平攤開,激動地說:「這枚簪子。我在關外生了重病,大夫說要用人蔘,可我一個流犯哪裡來的錢,朋友要我把簪子當了,我死都不肯,後來人家告訴我,說是想趁我昏迷時偷偷當了簪子換藥,可是我的手攥得緊緊的,誰都掰不開,要拿那枚簪子,除非掰斷了我的手指。」
「為了這簪子,我曾經差點被人打死,也沒把它弄丟了,我不止一次想過,就算我真的死在關外,能帶著你的信物入棺材,也沒什麼遺憾了。」古平原說著,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
「求求你別說了。」白依梅的身子顫抖著,她要用最大的忍耐才能讓自己別轉過身撲到古平原的懷裡,「你別忘了,我已經嫁人了,更何況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真的不能!」
是不能,而非不想!古平原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心中真正要說的話,痛心之下,倒退兩步,將那枚玉簪放在桌上,雙手支著桌子頹然不語。
「依梅,我可以進來嗎?」門外忽然傳來一個渾厚的男子聲音。
白依梅一驚,看著古平原詢問的眼神,輕聲道:「是王爺。」
陳玉成!古平原早就聽過這個人的大名,太平軍中的第一勇將,無論旗營還是綠營,見了英王陳玉成的旗號都是望風而逃。
白依梅一時不知所措,古平原略一思索,上前打開了房門,他不卑不亢地站著,望著面前的這個人。
門口站著一個英氣勃發的將軍,個頭不高但是勁氣內斂,雙目如虎,兩眼下各有一塊傷疤,這便是清軍蔑稱「四眼狗」的來歷。
白依梅見丈夫和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就這麼面對著面,彼此的目光誰也不讓誰,真怕他們一言不合打起來。真要是動了手,古平原自然不是陳玉成的對手,「若是王爺殺了他,那今天也就是我的死期。」白依梅暗暗打定了主意。
「這兒是本王的王府,你敢擋在門前不讓本王進去?」陳玉成冷冷道。
「她是我要娶的女人,你敢攔著不讓她走?」古平原針鋒相對並不示弱。
「他沒攔過我,我說過了,是我自己不能再回去!」白依梅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再次涔涔落下,有辛酸、有委屈,更有一種恨不得把滿天神佛都一把揪過來問個清楚明白的郁怒。
「你聽到了,即便是成親那一夜,本王也依舊問過她,是她說要永遠留在王府里做我的妻子。難道你以為我陳玉成是個趁人之危的人,哼!」說到這兒,陳玉成的聲音里才帶了一絲怒氣。
古平原知道他說的都是真話,惟其如此心裡才像刀割一樣疼,方才的氣勢也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手緊緊握住門框,眼神不再與陳玉成相對。
「事情我都知道了。」古平原雖然順利進了王府,但是早有人去報給陳玉成,說王妃私下見了一個男人。陳玉成與白依梅相識半年,雖然不見她說起,但隱約感到她有惦念的人,而且預感到就是今天這個男人。陳玉成遇事從不迴避,也不耐煩兒女情長,當下就趕過來要把事情乾乾脆脆地了結。
「我也想知道當日你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若不是真心話,現在便隨他去吧,我絕不阻攔。」陳玉成看向白依梅,語氣和緩下來。
古平原也看向白依梅,從那殷切的眼神便可以看得出他心裡盼著那一聲:「我隨你去。」
然而他到底是失望了,白依梅遲怔了片刻,閉上眼決絕地搖著頭。
「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怎可以說這樣的話。」
古平原在心裡叫著:「那麼當初的海誓山盟呢,如今就真的可以一筆抹去?」
但是他終於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靜靜地看著白依梅,看著她眼中那一抹錐心刺骨的痛楚,他感到自己與白依梅之間的那根線已經斷了,這種感覺化作絕望就像關外的北風一樣將寒意帶入他的心裡。
陳玉成自然也看得出他與她之間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卻毫不在意地豪爽一笑,對著白依梅道:「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那麼這位古朋友遠來是客,是依梅的客人,也就是我王府的座上貴賓,我還要去料理軍務,就請依梅來招呼你吧。」說完沖著古平原點點頭,大踏步走了出去。
屋子裡出現了一陣難言的沉默,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就這麼站著望著。過了好一會兒,白依梅緊緊咬著下唇,深深嘆了口氣:「他信任我,我更不能對不起他。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誰知道老天爺怎麼想的呢,這般造化弄人。你回村子後,千萬別告訴爹爹我的事,他老人家一輩子忠君愛國,若是知道我嫁了叛逆,只怕要活活氣死。」
這一點古平原也想到了,微微點點頭。
「對了。」白依梅道,「你好端端跑到三河鎮上做什麼?莫非是打聽到了我的消息特意來此?」
一句話提醒了古平原,他心中暗罵自己糊塗:「並非如此,我是誤打誤撞遇到了你。這一次來三河鎮,的確是有急事,我弟弟被太平軍抓了,只怕要砍頭!」
「啊!」白依梅聽了也是吃驚非小,待到古平原將詳細情形一說,不由得秀眉緊鎖。
她想了好一會兒,彷彿是打定了主意,先是對著門外吩咐道:「翠兒,去看看把守王府的卒長在哪裡,讓他來見我。」
丫鬟答應一聲去了,白依梅這才說:「平文的事情我一定要管,但不知他現在情形如何,這樣吧,你先到後門去等,若是事情順利,我再請你進來。」
古平原聽了點點頭,兩人戀戀不捨地對望一眼,依舊是那個僕婦引著他出了西角門,來到轉角處,叮囑道:「這位少爺,您不要隨意走動,若是有消息,王妃定會派我來找您。」
這一等,時間可不短。從正晌午時等起,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一直到申時末,眼看太陽快落山了,還沒有消息。
古平原性子已經是年輕人中沉穩一路的了,可也等得焦急萬分,背著手在地上來迴轉圈。正沒奈何處,忽聽有人喊了一句:「大哥!」
古平原一抬頭,心中大喜,就見弟弟和那個夥計正沖著自己走來。
「大哥。」走到近前,古平文又叫一聲,古平原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沒事吧,可受了傷?」
「沒有,沒有。」古平文鼻子一酸,哭了出來,「我、我……」
「回去再說吧。」古平原知道弟弟心裡難過,原本想好好說他一頓,此時卻又不忍了。
「幸好遇上了依梅姐,不然……」
「咳咳……你拿上銀子去雇輛馬車,不然沒有腳力,你們兩個怎麼回去?」古平原立刻岔開話,借故叫那夥計去辦事,等他走遠了這才皺著眉道:「平文,不是我說你,你也年紀不小了,怎麼做事情不懂得三思而行,賣辮子的事情就算了,白依梅的事情難道能讓不相干的人知道嗎?」
古平文被大哥訓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本來還哭著,這下子連眼淚都不敢落了。
「要是我猜得不錯,是她以王妃之尊,私自放了你們吧?」
「是,那夥計沒見到依梅姐,她只請我一個人進了內堂,說了會兒話,就讓人把我們從角門放出來了。」
古平原搖搖頭:「不行,她擔的干係太大了,我進去再找她商量一下,看看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
「大哥,你進不去王府了。依梅姐說了,她不再見你,只要我們快走。其餘的事情她能解決。她還說王爺斷不至於為了個商人會為難她。對了,這是依梅姐要我交給你的東西。」說著古平文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香囊。
古平原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面正是方才自己遺落在王府的玉簪。
這玉簪是當初他赴省城鄉試時為白依梅買的,也是他省吃儉用為心上人買過的最貴重的禮物。他還清楚地記得白依梅接過簪子時,臉上又驚又喜復又嬌羞無限的神情,就是那一天他在心裡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中進士點翰林,風風光光地回鄉來迎娶她。
然而,這一切都已如鏡花水月不可得,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王府一道高牆,將二人隔在兩個世界,秋水伊人,今生能否再見一面都是未知。
古平原手捧著簪子,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拳頭越握越緊,忽然聽古平文一聲驚呼,古平原驚醒過來,這才發覺玉簪竟然被自己一掰兩斷,尖利的碴口刺傷手掌,鮮血一滴滴流在地上。
「大哥!」古平文見狀驚道。
「她還有什麼話沒有?」古平原閉著眼,強忍著心中的痛苦問道。
「依梅姐要我對你說,世上的好女子多的是,請你忘了她,這玉簪將來送給你的新婚妻子,就算是她給新人的賀禮。」
古平原木然地點點頭,見遠處那夥計已經雇好了馬車在等著,重重地嘆了口氣,帶上古平文離開了三河鎮。
一路上,古平原一直都沒有說話,古平文也不敢開口,三人只是悶頭趕路。回到潛口鎮,為防侯二爺再使壞,古平原讓兩個夥計將店裡的排板上了,暫時關店。他與弟弟二人則要回古家村一趟,當初情急之下撒的謊實在不高明,只怕古母擔心,二人都是孝子,所以一安排好店裡的事情就急匆匆往古家村趕。
只剩兄弟二人,古平原便有話要說了,此刻他已將心情平伏下來,考慮了一會兒,說:「無論如何,今後不要再和長毛做生意。」
古平文紅著臉低頭答應。古平原看看他,放緩了語氣:「二弟,只怕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長毛是叛逆亂黨不假,但如果勢大,我們私下裡與他們做些生意倒是不妨,一則賺錢,二則放些交情在裡面,萬一將來長毛佔了徽州,我們也能提早趟條路子。」
古平文沒想到大哥如此說,一愕道:「那大哥又為何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與長毛做生意?」
「因為長毛快完了。」古平原很肯定地說,「我原本就聽說洪秀全在天京幾年都不上朝,平日都在後宮淫樂,而且大肆封王,一個太平天國,剛建了十年,連半壁江山都算不上,就有幾百個王爺在作威作福。又搞什麼男營女營,當官的幾十個老婆,尋常夫婦私自見一面就要砍頭,搞得天怒人怨。這一次到了三河鎮,發覺他們的士兵也已經腐朽了,敲詐勒索、飲酒作樂,這些都是亡國之象。你再看看清軍那邊,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都是不世出的人才,鍛煉湘勇、淮勇,早晚要打垮長毛。」
古平文怔怔地在一旁聽著,他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古平原接著說道:「我們經商做生意,銀貨一進一出固然重要,但還要看清楚什麼人能打交道,什麼人不能打交道。比如長毛,就快要完了,你卻偏偏和他們做生意,等將來官軍搜出長毛的賬冊,按圖索驥找上門來,那場禍事就不得了。」
古平文這才茅塞頓開,佩服地說:「大哥,你真是了不起,鎮上的買賣家都是有什麼生意就做什麼生意,誰會想到看今後的事情呢。」
「能看過去的商人,只能亦步亦趨地隨著別人做生意。看清了眼前大勢的商人,就能順水推舟掌握自己的生意。若是能先人一步,看明白將來的局勢,那麼便可以做真正的大生意了。」
「那大哥你呢?」古平文來了興緻,笑問道。
古平原卻沒笑,低聲道:「平文,你知道嗎,真正的大生意有時候甚至可以左右一國的興衰,如果我有機會做這樣的大生意,那就好了。」說著他回過頭,明知看不到卻還是向著三河鎮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他的聲音越來越沉,這句話古平文卻聽不懂,剛想問,忽聽前面有人在喊:「大哥!二哥!」
二人都是一愣,這才發覺原來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已然到了古家村的村口。
叫他們的正是小妹古雨婷,看樣子她在村口等了有一陣子了,臉上的神情急切無比,話卻說得飛快:「你們去哪兒了,急死我了,託人去鎮上找,你們也不在,急得我沒辦法,只好一趟趟地跑到村口望。」
古平原連馬都顧不得下,急急打斷小妹的話,問道:「怎麼了?」
「還用問,出大事了!」
古平原身子一震,小妹不待他追問已經接著道:「你前腳剛走,老師身子就不好,郎中已經來了好幾趟了,說是只怕不中用了。」
古雨婷話音一落,就見大哥抬手就是一鞭,催著棗紅馬衝進了村子。
「青瓦白底馬頭牆」的徽州村落里都是又窄又長的石板路,騎馬緩緩而行倒是不妨,像古平原這般縱馬狂奔,只怕自村子建成以來還沒有過,就見村中行人紛紛驚慌失措地躲避著,一時間大人叫孩子哭,倒像是村裡來了搶匪一樣。
古平原是什麼都顧不上了,耳朵里只響著妹妹那句「只怕不中用了」,心裡急得一刻刻的,來到家門口,一甩韁繩翻身下馬,邁過門檻時忘了抬腿,一跟頭摔在地上,只覺腿上的舊傷鑽心般疼,卻也顧不上,爬起來幾步就衝到老師住的堂屋外。
郎中恰好從屋裡一掀門帘走出來,看見古平原渾身塵土急惶惶地跑了進來,忙對他擺了擺手,古平原會意,近前低聲問道:「請問,我老師的病……」
「唉!」郎中嘆口氣,「他已是油盡燈枯,要不是你一向用大補之葯為他調養,只怕也保不到今日。」
古平原心往下沉,怔怔地望著郎中不言聲。郎中又道:「病人看起來身子挺好,神智也恢復了許多,但只怕是迴光返照,要我說,預備後事吧,問問還有什麼心事未了,其餘的我也是無能為力了。」
屋內乾淨整潔,葯香撲鼻,也難為古平原這半年來悉心照料,白老師人雖痴痴,生活起居卻是一如往日,半點罪都沒遭。古平原悄悄來到老師床前,望著瘦骨嶙峋的老人,眼眶立時一濕。他見老師緩緩張開雙目,忙轉身拭淚,強作笑顏道:「老師,我回來了。今日看起來身子好多了。」
「是嗎。」白老師微微一笑,「你不用哄我,我心裡明白著呢,我是不中用了。」
「老師……」
白老師擺擺手:「唉,我這麼大歲數了,生死早不放在心上,可惜啊,我最好的學生回來了,我的女兒卻丟了。」他一閉目,兩滴眼淚從眼角滾落。
古平原一路回來就在想這件事,話是早已編好的,立時道:「老師,大喜事,依梅已經找到了!」他特意加重了語氣,心裡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但願這件喜事能讓老師的病有些轉機。
「找到了?這兵荒馬亂的,上哪兒找啊。」白老師顯見得是不信。
「依梅剛出村口不遠就被官軍救了,只是忙著剿匪,來不及送她回來,就把她一起帶著。您在休寧不是有一戶親戚嘛。」
「對,是我的老妹妹住在那兒。」
「那就是了,官軍一口氣追到休寧縣,依梅見離姑母不遠,就投了過去,這兵凶戰危的,人家也不敢送她回來,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好在彼此至親無礙,這不,我剛去了一趟休寧,見了依梅,等過幾日地方上太平了就把她接回來。」
這一番謊話其實有不少漏洞,但白老師神明已衰,再加上乍聞喜訊心神一亂,半點也沒聽出其中的毛病,倒是喜得不能自抑,不住地望天禱告:「老天爺保佑、老天爺保佑啊!」
古平原心中難過,口上還要說道:「老師您放心吧,依梅她一切都好。」
「放心、放心。」白老師老淚縱橫,「平原啊,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的話吧。我怕是看不到你和依梅成親了,你去把她接回來,我要親口對她說,將她許配給你,這樣我死了也了無遺憾了。」
古平原聽了這話,心裡又苦又澀,像是生咽了一隻黃連。可是不敢被老師看出來,連聲答應著出了屋。
「大哥,這可怎麼辦呢?」古平文在窗外全都聽見了。
「唉!」古平原雖然多謀善斷,奈何此刻心亂如麻,也是沒了主意。
古平原一時一刻也忘不了白依梅,他自流放以來,原本是已對白依梅不做婚姻之想了,只盼著她嫁個好人家也就是了。但這一次見了面,不僅擔心她跟著陳玉成將來會有禍事,而且那一份早已封存的情意不知不覺中竟如春潮湧動般難以遏抑,整日里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白依梅的倩影。
入夜後,古平原在房中靜對孤燈,面前的桌上放著那斷成兩截的白玉簪子。他獃獃地看著,腦海里又浮現出白依梅的身影,兩人相隔不遠,卻是相思難相見,古平原只覺得這份痛苦比起遠戍關外做苦役還要難熬。
就在此時,身後的房門一響,風吹燈晃,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
古平原回過頭,見是自己的母親走了進來,連忙起身讓座。
古母一眼就看見那簪子,嘆了口氣坐下來。古平原給母親倒了杯水,自己也坐下。
古母半天沒開口,開口時聲音低沉:「依梅的事情,你弟弟都告訴我了,這孩子真是命苦,5歲上死了娘,現在爹又眼看不中用了,自己還流落到叛逆軍中,這遭的是哪門子的罪啊。」
「都怪老天爺不開眼。」古平原跟著說了一句。
「胡說。」古母呵斥道,「老天爺也胡亂說得?看不打嘴。」
古平原知道母親信佛,一向對毀僧謗道的言語不滿,便不再說。
古母接著道:「他們都以為你只是憂心老師的病,我卻早就看出來了,你還在想著依梅對嗎?」
古平原垂頭不語。
「聽我說,你和她就是俗話說的有緣無分,現在她已經嫁了人,你再怎麼想都沒有用。要說我也心疼這孩子,一直把她當女兒看,可是弄成現在這樣子,誰都沒法子啊。」
古平原不知怎麼犟勁上來了,抗聲說了句:「可我已答應老師……」
「不要說了!」古母生氣道,「恩師病重,那是你安慰老人家的權宜之計,莫非能當真?退一萬步說,就算是那長毛王爺把依梅休回來了,你還要娶她不成!」
「怎麼不行?」
古母氣得一拍桌子:「當然不行!你是長兄,是這家的頂樑柱,豈可娶再醮之婦!族裡的人會怎麼議論你,議論你的弟弟妹妹,難道說你連家門的臉面都不要了嗎!再說,她嫁給了長毛,就是附逆,你若娶了她,會給我古家一門帶來多大的禍患,你想過沒有?」
「我……」古平原一時語塞。
古母搖了搖頭,嘆口氣放緩語氣道:「其實這些都談不上,依梅也不可能回來,所以你想了也是白想,白白傷了身子。」
古平原心亂如麻,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古母想了想,手一伸將一個荷包拿了出來,從裡面取出一個鸚哥綠的翡翠扳指。
「前幾日玉婷給你洗衣,在口袋裡發現了這個,便拿來給我看。這是女人家的物件,你從哪裡得來的?」
發現這扳指後,古母一直沒言聲。她原本怕大兒子在外面惹上什麼不三不四的女人,後來白依梅的事情一出,她又擔心兒子忘不了依梅,倒不如把這扳指的事情弄弄清楚,如果真是好姻緣倒不妨結下,以免古平原因為相思一時衝動闖出什麼禍事來。
古平原自然不知道母親的心事,乍一見常玉兒的翡翠扳指,他一愣。腦海里浮現出常玉兒的笑容,慢慢又與白依梅的倩影重合在一起,直至一片模糊。
「這……這……」古平原一向口齒不差,難得有張口結舌的時候。
古母見他為難,倒也心裡不忍,這個家從幾乎破家到日子重又紅火,都是大兒子的功勞。他日夜操勞,古母都看在眼裡,也真是心疼,不願給他心裡添亂,但是娶長房媳婦是家中的大事,甚至一個家族的興旺與此都有極大的關係,古母不能不狠下心。
見母親不肯放過,古平原只得把常玉兒的事兒簡短截說講述了一遍。他可不敢說自己私逃入關,只得說是在被赦回家的路上大病一場,幸虧被常四老爹救了,才有了此後的種種遭遇。
「哎呀。」古母聽後心裡又驚又喜,「這個姓常的女孩子性子良善,而且帶著一股兒剛勁,既賢且能,要是能娶進門可真不錯,必是個又孝順又能持家的兒媳婦。」
這樣想著,她把翡翠扳指放在古平原面前,順手拿走了白玉簪,不等古平原說話,她已站起身,走到門邊,回頭不容反駁地說了句:「總之,你想與依梅重續前緣,我是絕不同意,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寧可收她作乾女兒。」
留下這句話,古母回了房,古平原被母親這突如其來的三斧頭劈的是心神大亂,幾乎整夜沒睡。
「你……」白依梅驚疑不定地打量著眼前的古平原,見他一臉疲憊,不明白為何短短三日竟去而復返。
古平原面帶戚色,聲音喑啞,「老師……快不行了。」
「啊,什麼!」白依梅心頭一顫,「你上次不是還說……」
「我那時是騙你的,怕你擔心而已。你再不回去,怕見不上老師最後一面了。」古平原說著伸手要去拉白依梅。
白依梅忽然警覺地退後一步:「你是不是想騙我跟你回去?」
古平原一愕,隨即負氣道:「你不相信我?我不會用老師的性命來騙你,那豈不成了畜生!」他點點頭,「好,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古平原若說的是假話,讓我亂箭穿心……」
「別……」白依梅情急中上前捂住古平原的嘴,古平原心情激蕩不已,順勢把她擁在懷裡,白依梅掙了幾下,怎奈古平原的雙臂牢牢地摟定了她,滴滴淚水落在她的額頭髮際。白依梅心頭一酸,便不再動,任古平原抱著自己。
「我回家去,不能不先和王爺說一聲。」也不知過了多久,白依梅輕輕掙開古平原的懷抱。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房中靜靜的,屋外的華庭也是靜靜的,原本應該在此的丫鬟和僕婦此時蹤影皆無。房中的曜石圓桌上放著一張素箋,箋上粗疏卻又不拘一格的字跡正是陳玉成所留。
「既然未忘,何必強留,心若不在,人何必在。珍重!」
白依梅持箋木然立了許久,手一松,那箋悠悠飄落於地。
白依梅不會騎馬,為了儘快趕回古家村,只得與古平原共乘一匹棗紅馬,守城的長毛士兵見「陳王妃」與一個陌生男子騎在一匹馬上出城,吃驚之下噤得連問都沒敢問一聲。
古平原一手執韁,另一隻手輕輕環在白依梅的腰間,兩人幾乎是身貼著身,彼此之間幾無間隙。一開始沒有人言語,兩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麼,直到好久以後,白依梅忽然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本來打算等你一輩子的,一輩子不嫁人,就在古家村等你,可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再也回不去……」
「我知道,我懂,我都懂……」
「將來我還是會回到他身邊的,我已經對不起你了,不能再對不起他。」白依梅雖然語氣平緩,卻像是在發著誓。
古平原什麼都沒說,他彷彿聽見自己在心底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環在白依梅腰間的那隻胳膊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白依梅的忽然出現帶給古家的既有驚喜又有擔憂,白家父女劫後重逢傷心落淚,古家人都陪著掉眼淚,古平文、古雨婷都只是高興依梅姐終於回到了家,可是古母臉上卻深有憂色。
「有沒有人看見她進村?」古母問古平原。
「我特意挑的時辰,進村時已經定更了,一路上沒遇到什麼人。」
「那就好,這幾日你們出門都要小心在意,誰也不許把依梅這孩子回來的消息走漏出去。」古母吩咐著。
「為什麼呀?」古雨婷什麼都不知道,當然想不懂這好事為何要瞞著村裡人。
古母把臉一沉,「別問了,照做就是。」
「還有。」她看了一眼大兒子,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這些日子就讓依梅住到我屋裡吧。」
「我還想和依梅姐一起睡呢。」又是口快的古雨婷。
「住嘴!」古母發火了,她既害怕「陳王妃」的事兒被官府知道,同時也擔心兒子古平原與白依梅之間舊情復燃。
古平原知道母親的用意,一聲不吭地低下了頭。
女兒的回來彷彿是福星高照,意外地沖走了白老師身上的災星,本來已是迴光返照的人,身子骨竟是一天好似一天。到了第5天頭上,居然能自己坐起來喝上一碗紅棗小米粥,把古平原和白依梅高興得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
吃罷早飯,白老師讓女兒把古平原和他的母親都請到屋中,卯足了精神有一番話要說。
「古大嫂,你我兩家相識已然有十多年了。令郎古平原是我的得意高足,可以說我把一輩子的本事都交給了這個門生,我雖然沒有兒子,可是有這麼一個徒弟能傳我的衣缽,實在是死而無憾。」
一句話說得屋中的幾個人眼圈都紅了。
「爹,您身子正好著呢,別說不吉利的話。」白依梅勸道。
「我這把年紀了,還能有幾天好日子。」白老師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女兒。前些日子我以為自己不行了,便把依梅託付給平原,蒙他不棄,願意和我白家結這門親。可那畢竟是當時的權宜之計,如今我身子好點了,俗話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還想問問古大嫂的意思,願不願意我這個女兒給你做兒媳婦?」
屋裡三個人聽完這句話立時都傻了眼。這可怎麼回答!說同意,難不成真的辦親事,古母是一百二十個不能答應。說不同意,理由呢?古母是看著白依梅長大的,兩個人好得像親母女一樣,憑什麼不願意她當自己的兒媳婦?
說真話?把實情一說,白老師就能當場氣死,那是萬萬說不得的啊。
只短短一會兒的凝滯無言,就讓白老師看出氣氛不對,他疑惑地望望古平原,又看看古母,「難道說古大嫂不願意……」
「不,老師,我願意,我娘也願意。」古平原忽然不顧一切地開口說道。
「平原!」古母厲聲制止著。
白依梅在一旁臉漲得通紅,悄悄扯了扯白老師的袖子,低聲說,「爹,這事兒以後再說吧。」
「這、這……」白老師看出事情不對,一急之下大咳起來,古平原和白依梅趕緊過去,一邊一個幫他捶背抹胸,彼此間眼神一對,都是黯然神傷。
就在這時,忽然就聽院門被人大力一腳「咣」地踹開,好像有一夥兒人闖了進來。
幾個人聞聲都是一愣,古平原和母親趕緊出屋,一看就是大吃一驚。
就見七八個捕快腰裡挎著刀,橫眉立目地站在院中,手裡各拿鐵鎖鏈。
「誰是古平原?」
古平原心裡一沉,莫非抓自己的人從山西攆到了安徽,可是自己在山西除了對常家人之外,跟誰都沒說過老家的住處,難道說常家人又出事兒了?
事到臨頭,怕也無用。他走前一步拱了拱手:「在下就是古平原,敢問幾位衙差大哥,找我什麼事?」
「嘿嘿。」捕快頭冷笑一聲,不由分說「嘩啦」抖開鐵鏈把古平原套上,然後才說:「不止是你,還有個叫白依梅的在什麼地方?」
白依梅在屋裡聽得真真切切,知道此去絕無善果,一橫心走到屋中央,對著床上的爹爹跪下,重重磕下3個頭,額頭已是紅腫一片。
「依梅啊,這是怎麼回事兒,到底怎麼了!」突遇大變,白老師急得心裡像火燒一樣,張皇地看著女兒。
白依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起身含淚望了一眼病骨支離的老父親,黯然走出了屋,站在房檐下對著那幫差役道:「我是白依梅。」
「不是!」古平原大聲叫了起來,「她不是白依梅,白依梅不在這兒!」原來這幫差役是來抓「陳王妃」,古平原心裡一陣驚恐,白依梅被朝廷抓到那必定是有死無生。
「你說不是,那找個人來認認就知道了。」捕快頭向院外喊了一聲,「侯二爺,勞煩您給指認一下。」
古平原瞪大了眼,看著侯二爺一步三搖從外面走進來,他先得意地看了看被鐵鏈鎖著的古平原,然後抬眼只看了一眼白依梅便對捕快頭道:「就是這淫賤材兒沒錯!」
「姓侯的!」古平原狂吼一聲。
「姓古的,你不是不服氣嗎?告訴你,我早派人盯著你家呢,你往三河鎮跑了幾次我都知道。你不是不給我茶葉嗎?沒關係啊,等你古家的茶田因為逆產之罪被發派官賣時,我乾脆連田一起買下來,豈不是更好。哈哈哈……」侯二爺看著古平原眼裡的怒火,得意大笑起來。
「原來你就是『陳王妃』,果然是個美人兒,難怪陳玉成這個大長毛會娶了你。哼,一個是髮匪匪首的家眷,一個窩藏匪首家眷,全都押走!」隨著捕快頭一聲令下,差人把白依梅也用繩子綁上,將兩個人推搡著帶了出去。古母驚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自己的兒子才剛回來半年就又被官府抓走了,而且這一次的罪名比上次還重。她攆了兩步,還沒出院門,只覺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便人事不知了。
此時正是上田幹活的時候,村裡的人都往田裡走,古平原與白依梅這一被帶出來,頓時驚動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人們紛紛從東西南北聚攏過來,當然誰也不敢阻差辦案,但都是議論紛紛,誰也不知道白依梅怎麼失蹤半年忽然回到了村裡,又為什麼與古平原一道被抓了起來。
等到了村口,圍觀的人更多了,很多人從茶田趕回來看,古雨婷也聞訊從茶田跑了回來,一見大哥和白依梅被抓,嚇得魂都飛了,撲過來哭著問:「大哥,這怎麼回事兒啊,為什麼抓你?」
「快找人去鎮上把二弟叫回來,把娘和老師照顧好要緊。」古平原此刻能想到的就是這件事了。
忽聽村口通往潛口鎮的路上,一陣鳴鑼開道,一輛藍呢轎子被兩個轎夫飛快地抬了來,後面還跟著一架馱轎。
古平原眼尖,一眼看出馱轎上的人是郝師爺,那麼前面這頂轎子里就是喬鶴年了。果然喬鶴年穿著六品官服下了轎,看見古平原被綁,臉色便是一沉,拿出官威問為首的捕快頭:「你們是哪兒的差人,怎麼到縣上拿人卻不先知會一聲本官,豈不是太沒規矩了?」
「回縣大老爺,我們是省里臬司衙門的,臬台大人臨來時吩咐,這個女人是重犯,一定要直奔古家村,先把人抓到再說,故此沒有到縣上稟告,請大老爺恕罪。」
喬鶴年聽他把掌管一省刑名的臬台大人拿來當擋箭牌,頓時就是一怔。這是侯二爺的計,他知道喬鶴年與古平原之間有交情,所以直接把此事告到了臬台衙門,然後帶著人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撲古家村,等到喬鶴年得知風聲趕了來,人已經被抓,又是這個罪名,再想回護便難了。
「莫非還要星夜上省?」
「那倒不是,我們來得匆忙,囚車木籠都沒帶,還要麻煩縣裡給準備。」
「這都好說。」喬鶴年嘴裡應承著,回頭看了看郝師爺,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善策為古平原開脫。
「先到縣衙再說吧。」郝師爺湊前悄聲說道。
也只好如此了,一行人剛要動身,就聽從村口一處土坡上傳來一聲凄厲老邁的聲音。
「等一等!」
眾人回頭看去,就見是個白髮蒼蒼卻一身儒雅的老者拄著一根藤杖,站在村口那棵古松前。
「縣大老爺,各位差官,老朽有一句話,要當眾講清楚!」白老師拼著全身的力氣在喊著,風過喉頭欲待要咳,卻用藤杖死死抵住心口,憋得滿臉通紅強自忍耐了下來。
「爹!」
「老師!」
白依梅和古平原同時喊出聲。
「私通長毛的人是我!窩藏長毛家眷的人也是我,是我強逼著女兒嫁給了長毛,這不關他們的事,都是我一個人的罪!」白老師一字一頓,毫不遲疑地說。
古平原聽得心都碎了,沒人比他更了解老師了,一輩子忠君愛國,最後卻要自認「私通逆匪」的罪名,還要當眾承認把女兒嫁給了長毛匪首,放在平時,老師寧可受凌遲也不會敗壞自己一生的名聲。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捕快頭辦的案子多了,可也沒想到有人敢把這樣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攬,一時倒愣住了。
「都聽好了,我再說一遍,這些都是我老頭子的罪,與他人無關。」白老師咬著牙說完,把藤杖一甩,瞪著眼睛沖著那棵癭瘤遍體的大松樹猛跑幾步,一頭撞了上去,就聽「咚」一聲,樹上的松針紛紛落下,白老師頭破血流倒在地上。
「爹!」
「老師!」
「白老師!」
白依梅和古平原悲戚哀痛的喊叫聲同時響起。古平原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勁兒,掙開身邊的捕快,踉踉蹌蹌往老師身邊跑去。
村民一向敬重白老師為人正直,熱心鄉里,更有不少人都聽過白老師講學,算起來也是半個弟子,見他冷不防撞樹自絕,村民人人落淚,紛紛圍攏了過來。
「老師,老師!」古平原雙臂背綁,跪在地上,不住地喊著,過了一會兒白老師慢慢睜開眼,眼睛看向古平原,語氣微弱地說,「平原啊,你別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總哭鼻子就沒了剛勁兒,就辦不成大事了。」
這是古平原年幼入私塾,有一次被同窗嘲笑是個沒爹的孩子,他和人家打架,又被扯壞了母親親手縫製的衣服,心中一時氣苦,不由得哭了出來,當時白老師問了經過,便是用這句話來安慰他。此時又說起,古平原真是心如油烹一般的難過,恨不得自己馬上就死了,只要能就救回老師一條命就好。
「我做過縣丞,略知刑名,有人出來頂罪,官府就不會難為你們。」白老師唇邊掠過一絲笑意,「我的心血都在你身上,只要你別忘了我教你的那些道理,老師舍了這條命換得你一條命,便是一萬個值得。」
古平原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連連點著頭。
白老師已見渙散的眼神從人縫中望出去,看到了不遠處跪在地上哭得已經岔了聲的白依梅,緩緩閉上眼流出兩滴渾濁的淚水,「唉,我可憐的女兒啊,這世道,這世道……」聲音漸漸不可聞。
「老師!」古平原一聲痛叫,撲在老師身上放聲大哭。邊上的村民也都抹著眼淚嗚嗚地哭著,哭聲驟然加大了一倍。
喬鶴年皺著眉頭看著眼前這幕慘劇,與捕快頭商量著,「既然是有人出來當眾認罪,這兩個犯人是不是可以網開一面,不必即行收押。」
「縣大老爺,您這說的是什麼話!臬台大人讓我們來抓人,誰敢雙手空空回去,難道不怕吃官法?」捕快頭有些不高興地說。
「請問差官大哥,這臬台大人下的令是怎麼說的?」邊上的郝師爺問道。
「有人到衙門出首,說是古家村有人窩藏偽英酋的王妃,大人讓我們弟兄把這個陳王妃連同窩藏的人一起抓回省城。」
「明白了。」郝師爺熟悉刑名,最會摳這些字眼文章,「王妃就是王妃,那沒什麼可說的,但是這窩藏逆屬的人卻不是這個古平原,而是方才撞樹而死的那個老頭子,這他方才當眾都認了,有這麼多人證在,豈能再冤枉好人。」
「這……」捕快頭也怔住了,覺得郝師爺說得有道理,可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郝師爺不等他想明白,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已經悄悄遞了上去,「你我都是衙門中人,『衙門裡面好修行』,救生不救死嘛。這樣,讓我們縣大老爺具個結,這姓古的隨傳隨到如何?」
話說到這份兒上,捕快頭不能不買賬了,省城裡的差人下到各縣辦案,也要全靠知縣配合才行,如今賣個交情,今後必有回報,更何況眼前就有一筆銀子好拿。
「行,既然縣大老爺肯替人具結,那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就抓這一個吧。」捕快頭指了指已然哭昏在地的白依梅。
「到底走哪條路?」
「我不能告訴你!」
兩個聲音越來越大,震得歙縣縣衙的後堂嗡嗡直響。
「古老弟,你不要火氣這麼大。」郝師爺在旁緊著勸說,「喬大人為了你這案子已經仁至義盡了,一個縣令給罪犯作保,這是聽都沒聽過的事兒,大人也做了,你還要怎樣?」
「我要他把衙差押送白依梅上省的路線告訴我。」古平原臉紅脖子粗,他心裡清楚喬鶴年這次夠交情了,眼下過分的是自己,可是他更清楚,白依梅一旦被押送到省里大獄,受活罪不說,最後免不了一刀之苦。
「豈有此理!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幫你做殺官劫囚的事兒。平原,我勸你也不要再管了,這個女人救不得!」喬鶴年一臉的不悅。
「救不得也要救!你不是沒看見,我老師為了救我都做了什麼。」古平原像頭被激怒的猛虎,幾乎是對喬鶴年嘶吼著,「難道要我看著他的女兒就這麼上法場。」
屋裡的兩個人頓時都沉默了,白老師為了自己學生所做的事情,任何人看了都不會無動於衷。喬鶴年與古平原相交有年,更是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態。
「你不肯說。好,既然如此,你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從今往後咱們一刀兩斷。」古平原怒氣沖沖就要往外走,喬鶴年一言不發看著他,直到他走到門旁了,這才忽然對著郝師爺道:「郝夫子,昨日我與你論詩,你說前幾日去山中訪友,得了一首詩,我想了一夜,方才也和了一首,你且聽聽。」